三只鹰
在滇东南县城长到十九岁,我见过三次鹰。
小学五年级的春天,学校组织春游,徒步去城边小山坡。围坐吃光带去的零食后,散开自由活动。很多人去山前小松林玩,我和一个朋友绕到坡后。后坡空旷,一片草地像山妖刚梳过的绿长发倾斜而下,白云飘在蓝天,时而遮住太阳,草地上的胖大黑影轻轻晃动,摇得人心痒。我一路小跑登上坡顶,卧倒在草上,双手抱住脸,蜷起身子往坡下滚,像一个春卷。眼睛从指缝间望出去,蓝和绿交替着快速晃过,阳光是刺眼的金。停在坡脚,止不住大笑。朋友不和我一起疯,走开了。我自己一遍遍爬坡,往下滚,一次次大笑起来。再爬上坡,感觉太阳被什么东西遮住了,空气有些微妙,抬起头来,第一次看到了鹰。它在很高的天上盘旋,阳光从它展开羽翼的边缘洒下来,我似乎能看到它的眼睛,它也在看我,从那么高的天上看我,会是什么景象? 一只鹰在天上,一个人在地上,我第一次感觉到不自由,在这对峙中有什么东西击中我。听到老师叫集合,我挪不开腿,鹰飞远了,我慢慢走下坡去,心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
高考结束那个夏天,成绩出来前,家里“放野马”,我和五六个在县城BBS上碰到的同龄“驴友”约着每天去爬山。天亮碰头,随便找一个方向,就朝着山走去。有路找路,没路开路。有一回钻到一个溶洞里,找不到出口,脚下踩着湿滑的石头,冰凉的水滴滴到头上,除了手电筒照到的一圈,四下漆黑,大声开玩笑壮胆,忽远忽近的回声倒更让人心慌。爬过只容一人的狭窄通道,来到一个小山洞,地上有一个拳头大的孔,俯下身往里看,里面宛如一口深井,水气氤氲,深处隐隐发光,像一簇碧绿的宝石。攀着石头又走了好久,不远处出现一个洞口,野花灿烂,豁然开朗。光线好起来,才发现身处一个空阔的大石洞,怪石嶙峋,危岩欲坠,深处岩壁挂着数不清的蝙蝠。大吼一声,一片黑影惊起,悬挂到另一壁上。出洞口,无路可寻,又不想回头。决定兵分三路,我和大青一组,我们往高处走,先爬到山顶,看清方向。大青在前面开路,踩实野草,折断乱枝,我跟在他身后,攀着树枝草根,走了好长时间,脚沉到没有知觉,张开嘴大喘着气,抬起头,山顶还远。又埋头爬了好久,大青说,到了。我们站在一座高山顶上,面对着看不到底的深谷,山岚涌动,辨不清远近,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。大青大吼一声,回声震荡山谷,我也吼了几声,回声交叠在一起,像海潮阵阵袭来,又渐行渐远。回声未散,一只山鹰出现在深谷间,稳稳展开双翼,悠然掠过我们眼前。两个陌生人无意中闯入领地,它全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,这让我有点失落,我们在山谷间那么渺小,只有它知道方向。目送它飞远,我们又站了好一会,鹰没有回来。
我到上海念大学,家也搬到了几百公里外,那一年放假,我回老家陪伴重病的奶奶。冬天的午后,她恹恹地坐在阳台上晒太阳。忽然,我在屋里听到她惊恐的呼喊声,夺门跑到阳台,一张黑影遮住阳台防盗窗的一角,一双利刃般的爪子紧紧抠住窗棂,是鹰,它想扑食挂在窗台上的画眉。就在我叫出声的瞬间,它猛地一蹬,窜上了天。爷爷闻声赶来,抱起铜炮枪冲出门外,我连忙跟上,奔到屋顶,天空如镜,鹰已全无踪迹。
许多年过去,在几千公里外的城市里,我常想起那三只鹰,很难说是不是它们把我带到了现在的地方,我看到了山那一边的景象,也比它们飞得更高,可还是无法超越它们。我只希望它们在我的记忆里盘旋得更久一些,让我记起生命里有过的野。
本文刊2018年1月3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